聽到讓自己不開心的話時,試著去檢視這刺耳背後的原因,這些話所代表的信念真是合理的嗎?常常看網友們分享,有一種人每次說話,總會令人不開心,但他一看你不高興了,又會說自己沒那意思或是你想太多,彷彿跟他吵就是自己小鼻子小眼睛似的。我當然也有這種啞巴吃黃蓮,有苦說不出的經驗,就像我有個從學生時代就認識的朋友,她就非常有一秒惹怒我的功夫。
曾經我被她惹怒的狀況是,她把手放在我腰上,輕輕一捏,笑盈盈地說:「長肉了唷?」這舉動頓時讓我感到生氣,但心裡又很清楚人家講的是事實,我能怎麼樣?就算不談身材,她也還是有辦法惹怒我,譬如有次她說:「我記得妳小時候講話沒有台灣國語吔。」聽得我敢怒不敢言,因為只要我翻臉,她鐵定會回答:「台灣國語不好嗎?妳為什麼要生氣呢?妳對台灣國語有意見嗎?」等等,反正到最後有問題的一定變成是我,而不是她。對我來說,她就像是照妖鏡,總是反映出我自己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問題,所以只好盡量不要見到她。
後來學了很多心理學、社會學與正念認知療法的知識,學會認同自己的優勢在於頭皮下的腦袋,而不是臉蛋跟體重,所以決定她要說就給她說。但最近一次見面,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然又是:「郭葉,開始有老態了唷!」聽到這話還是讓我覺得很煩,即使已經很快地轉念往「人就是會老,要不然要怎麼辦」的方向去想,但是沒用,我內心深處是非常不高興的。
不過這次聚會中,每個人都談起自己心中的恐懼,她說自己好怕像其他同學一樣,退休後頭髮也不染、越來越胖,穿的衣服越來越寬鬆,所以她不斷地鍛鍊身體、參加各種活動……這時我才突然理解,為什麼她總是能夠惹怒大家。因為她大腦的掃描功能特別旺盛,見到任何人,第一件事就是掃描有沒有哪裡是不完美的。只要看到不完美的東西,她就會不舒服,不吐不快。
在理解她的心情後,我對她的惱怒便完全消失了,想到她每天從睜眼開始就不斷地被不美好的事物電擊,那是多麼的不快樂啊!也因為看待她的角度已經不同,所以我便把過去從她這面照妖鏡所看到自己不完美的地方,通通再拿出來檢視一遍。
我再度把身體「大妞」、認知「小博士」、情緒「七彩」給找來一起開會。七彩說之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,是來自於小博士通知她說,舉凡胖、老、台灣國語都會被看不起,所以她才會變成憂鬱的藍色。然後我們靜靜地看著大妞的胖、老和台灣國語……看著看著,心裡覺得不忍,畢竟大妞承載著我們已經五十幾年了,怎麼可能還是纖瘦與青春洋溢啊?而且生活在大稻埕,和街坊鄰居講台語,說出來的話就是台灣國語啊。
於是我和小博士意識到,不准自己變胖、變老,讓大妞因此被嫌棄,真的太不合理,也太過分了。所以我們決定,要好好接受不再年輕、不再纖瘦的事實,進而又討論起明明會講台語是我的光榮啊,而且我說台語的時候很有氣魄,演講時都會讓聽眾有一種神威感,為什麼被說台灣國語,第一時間是覺得被冒犯呢?
經過大腦搜尋一番後,我和小博士找到了殘存在腦袋裡,那個講台灣國語會被認為是下等公民的兒時記憶。這個信念在我兒時保護我不被霸凌,但已不適用。我在感謝過這個信念後,把它好好地送走了。
探索無名火的根源
通常人會生氣、被惹惱都有具體的原因或有脈絡可循,但有時候心中就是會頓時升起一把無名火,讓人摸不著頭緒,不知情緒從何而來。就像前陣子,和幾位朋友聊到彼此近況,也談起一位不在場的共同好友曉琪最近發生的事時,允文就格外氣憤。
允文說:「曉琪的公公過世後,先生想把媽媽接來家裡住,但曉琪卻說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,家裡多一個人會沒辦法放鬆。她這樣很自私吔,還說婆婆既沒有養她又會嫌她,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麻煩?可是妳想以後她婆婆過世,還不是會繼承財產?要拿人家財產又不照顧,真的很自私!」
我問:「妳的意思是說,她婆婆過世財產會轉到她名下?」
允文:「不是啊,雖然財產是轉到老公名下,但她也會享受到啊。」
我問:「確定她以後會享受到嗎?」
允文:「我怎麼知道?夫妻是一起的,不是都一樣?」
我問:「所以我們不能完全確定,她本人是否真的是拿人家財產又不照顧?」
其他朋友也紛紛站在曉琪的立場,談到社會期待媳婦要照顧公婆,可是對媳婦又沒有什麼實質好處,而且就是因為「嫁進來」的概念,還得遵守公婆定下來的規則,在給與取不平衡之下,大家都能理解為何曉琪堅持不跟婆婆同住。然而允文仍然講得氣噗噗的。
我問允文:「妳怎麼對這件事這麼在意啊?」
允文:「我?我哪有在意?」
我說:「妳對這件事的情緒,顯然遠遠高過於在座的所有人。」
允文想了想說:「真的吔,我怎麼那麼有情緒啊?」
聊著聊著,我們聊到了玉嬋和詩詩公司裡的一位同事。這位同事很愛當大姐頭,明明不是主管,卻喜歡指揮人家做這做那,什麼都以「我最懂」之姿去指導人家。有趣的是,玉嬋講起這位同事是義憤填膺的,但同樣是同事的詩詩卻沒有太大反應,只淡淡地說「她就是這樣啊」、「她的個性嘛」、「她是家裡的老大,習慣了」。
我又把看到的情緒張力,提出來問氣噗噗的玉嬋:「感覺妳對這位同事的情緒遠遠高過詩詩。妳和她有過節嗎?」
玉嬋回答:「沒有啊。我們不同部門沒有什麼互動,只是看不慣。」
我說:「真的很有趣吔,為什麼我們對某些事情會特別敏感,但同一件事別人卻好像沒事似的。」於是,我們開始探索著各種可能性。
允文說,或許曉琪不願意孝順婆婆,讓她想起以前媽媽被嬸嬸欺負的事;玉嬋說她對大姐頭型的人會特別生氣,是因為看到她的行徑就想起自己過去總是被媽媽嫌棄不夠好的回憶。但和玉嬋感情最好的詩詩,馬上吐槽她:「妳自己還不是個大姐頭,什麼事都要管我、嫌我。」
最後我也自首:「聽起來無論是為什麼,當我們對一件事情特別有情緒時,那可能代表著我們擁有類似的議題。其實我和玉嬋一樣,特別討厭愛指指點點的人,只要跟那樣的人相處,就會無名火起,連身體也會痛,這或許是因為我小時候學業很差常被嫌棄。雖然後來有努力讓自己學業成就變好,但只要碰到有人像老師似的指指點點,就會勾起我被嫌棄的回憶,於是無名火起。」
玉嬋:「真的吔,就算不是針對我,但只要碰到這種愛指指點點的人,我都會超級憤怒。那妳克服這種情緒了嗎?」
我說:「還沒有。但能夠看見也算有了第一步,表示我願意誠實地面對與處理這個議題。」
散會後在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想著這個議題該怎麼面對?只是我一時間想不出方法,也可能是我根本不想面對,所以我換個方法想:「如果是玉嬋問我應該怎麼面對時,我會給什麼建議?」我想我會說,每個人從小都會採取一些保護機制來存活,有些人是用討好,有些人是用開玩笑,也有些人是虛張聲勢地警告人。無論哪種方式,都是他讓自己存活下來的方式,只要了解背後的原因,或許就能放下怒氣。
後來我深吸一口氣,告訴自己:「不能光說不練,我得先選一個,讓我不舒服但還是得常常跟她相處的朋友來練習。」要開始練習真的很難,因為我不怎麼喜歡這朋友,不想去同理她,但我告訴自己還是得試試,畢竟過幾天就要見面了。
我回想起她曾說過小時候家裡很窮,人家有芭比,她只有好成績。成績好可以當班長,當班長可以管芭比人,所以她得一直維持好成績才能當班長,也才會有安全感。但有一次老師把班長的位置給了芭比人,她的世界就都崩解了—她發現原來成績好不夠,還得會討好老師才能維持高位。想到這裡,我的眼前出現一個充滿恐懼的小孩,害怕自己被看不起,所以腳尖踮得高高的,努力想要被老師看到。
看見那個小孩的害怕,我好像懂了,原本心頭那塊揪得緊緊的部分忽然鬆了下來。當你對一件事情起了無名火,心裡特別過不去時,或許可以透過問自己問題來探索這把火的根源:這件事情或這個人,讓我想到什麼事或人了?我自己是否也像那個讓我看不下去的人,而我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?
就算這把火沒辦法馬上消除,議題也沒辦法一下子就有解答,然而為了將來能夠自在坦然,仍值得我們投注心思去探索與面對。
正念小故事
拿掉內心的排斥
好幾年前,我勉勵自己,除非是要載人載物,否則就得搭捷運以保護地球。但剛開始搭捷運上下班超級痛苦的;有些人的味道很重,也有人講話很大聲,有時候則是在尖峰時間被貼太近感到很不舒服。在臭味、聲音與被太貼近的攻擊下,搭捷運對我而言彷彿是一場戰爭,一天的精力在通勤時就用完了,下捷運時已經沒剩多少力氣了。
後來學了正念,知道人類的痛苦多來自於心裡有批評,碰到不喜歡的事情就想要逃避。味道雖然讓人不舒服,但如果拿掉內心的批評和排斥,味道就只是味道而已;聲音太大聲雖然讓人不舒服,但如果拿掉內心的批評和排斥,聲音就只是聲音而已;被貼太近雖然讓人不舒服,但如果拿掉內心的批評和排斥,距離很近就只是距離很近而已。
於是我在捷運上開始了我的修行:
①接受:覺察並接受自己有批評和排斥的心情。
②換個想法:我相信物質界所有的東西都是一體,或許眼前這個被我討厭的人曾經是我的一部分,甚至是我的家人。
③相信「慈悲沒有敵人」:碰到臭味、聲音與靠太近,我就從我的內心發射出最大的愛與包容。愛的力量太強大,取代了我對臭味、聲音與太貼近的嫌惡感。
本文出自三采文化《和自己,相愛不相礙 :好好吃飯、好好睡覺、好好愛的正念好生活》一書,作者郭葉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