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女士每次来门诊,我很少提供她情绪压力该如何解决的方法,我只是倾听、倾听、再倾听。直到有一天,徐女士对我说:“黄医生,我最近在学国画,可能会愈来愈没有时间过来看你……”我点头。
陈女士忽然问:“黄医生,看到病患和家人在悲伤,你也会悲伤吗?”我苦笑点头,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问题。我说:“‘人悲我伤,人伤我痛’,我怎么会不悲伤呢?但我不回避我遇到的悲伤;只是生命的悲伤教育了我,也让我一再反复练习,如何面对这些病痛、病重和死亡。我会在悲伤中,处理眼前的一切;我会在悲伤中抚平自己的心情,也抚慰病患和家属的心情。”
“黄医生,你怎么办到的?”“我的师父教我,面对一切世间变化,都以‘慈悲’对待。一个人有了‘慈’心,就能感受到刚才所说‘人悲我伤’的忧切情怀;一个人有了‘悲’心,也能感受到刚才所说‘人伤我痛’的悲悯情怀了。”
“慈悲,真是有无限的力量,我在黄医生身上看见了,这不只让我先生得以善终,也让我调适好心情。我这次来是顺便告诉黄医生,不只你的慈悲感动我,你的热情笑声,也温暖我冰冷的心胸。我现在好多了,我应该不会再来门诊打扰你了,谢谢黄医生。只是,只是……”陈女士微笑说:“每个人都知慈悲,却不见得能让人感受慈悲。黄医生,您怎么做到?”
流泪、悲伤,不是脆弱的事
我笑了,我对她说:“对于我,‘慈悲’不是听到、知道、说到或读到、看到,对于我,‘慈悲’就是直接执行、做到,而且是在日常生活,天天做到。不是碰到无常,才激起要慈悲;不是看到死亡,才记起要慈悲……”
“原来‘慈悲’就是执行,就是去做到,谢谢黄医生。我教书退休后今天才知道:每天用心去执行,用心去做就是慈悲……就如我先生病重时,我只用行为去导正我隐藏内心深处的悲伤,以为做这些善终或行为,先生就可以安然度过了,岂知自己却没有安然度过。为什么?因为我故意把那哀伤的心掩盖住了。”
“每个人遇到生离死别会悲伤是很自然的事,我当下却觉得流泪、悲伤是脆弱的事,殊不知一个人有了悲忧,才会更有悲悯。”我以为把自己的感受,故意剥夺或隐藏起来,就是完美的善终。其实,那是不足的。
“只有病患和家人一起道爱、道歉、道谢、道别,一起用心地投入、执行,而不是单方面去做,才是完整的善终。再次谢谢黄医生,替我上了十几堂课,而且这十几堂课程,都不收一毛钱呢。”由于徐女士来门诊已经十几次了,我大部分都是倾听,让她分析自己的心情,所以每一次她来,我都不收她的门诊费,因为纯粹只是心理咨询而已。
把爱传出去
护理师问我:“主任,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向她收费呢?她每次都占用门诊三十分钟以上。”“孩子,不是每次任何看诊都要跟人收费的,像陈女士这种病患是不需收费的。”
护理师问为什么,我回答:“因为我相信她的经验会分享给更多人,让更多人知道什么是完整的善终。一般人以为签了DNR,就能善终。以为签了DNR,家人的压力也就会解脱或降低。
其实,这是不对的。但透过我们与徐女士的互动,这不就是把善终的爱传出去?这不也是我们协助徐女士,同时也是徐女士协助我们,把爱延伸下去?这些是多少次门诊收费也收不回来的价值,不是吗?”
听着听着,护理师也红了眼眶。
当病人即将离去,家属和病人一样,也对善终充满焦虑,那份不确定感的情绪隐藏在心底深处。家属面对家人善终时,部分家人会陷入挣扎,有时候甚至家人还会为此在病患背后争吵不休。
请相信我,如果挚爱的人要善终走完这一生,大家都会忘记病患身旁的人,其实真的会有低潮的情绪,他们是我们医疗人员最忽略的一群,所以,善终的完整照顾,应该要落实在病患身旁的人。
本文出自宝瓶文化《因为爱,让他好好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