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王蓉蓉、王偉忠
【序章】 45年前,一段交換便當的故事
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,我也是他第一個女朋友。
45年前的嘉義眷村,16歲就談戀愛可是一件大事,父母親都不准的。他有一種眷村小太保的帥氣,同學又愛起鬨,鬧久了自然而然就走得近了。
那個年代小男生小女生談戀愛,都是偷偷摸摸的,眷村的子弟學校是男女合校,中午吃飯領便當就是碰面的機會,我們就好像連續劇裡演的,找棵樹蔭,坐下來一起吃便當,講講話。
16歲的便當與戀愛
他的便當永遠都是固定的三樣菜,雞腿、豆干、滷蛋;我的便當通常只有一個菜,而且大多只是青菜肉絲的那種小菜。那個年代,便當裡有雞腿是很不得了的豐盛,他是獨生子,媽媽當老師的,家裡環境不錯;我們士官長家庭收入不高,便當菜顯得單薄。他看我每天的便當每天都一個樣,有天就跟我說:「我們以後交換便當吃吧。」然後我就吃了好一陣子的雞腿便當。
我每天吃他的雞腿滷蛋,他每天吃我的眷村便當,吃完之後怕形跡敗露 還得把便當盒再交換回來,以免回家媽媽洗便當一看,談戀愛的事情露了餡。有一天忘了換回來,我下課時一發現,他的便當盒還在我的書包裡,嚇得一身汗,趕緊騎腳踏車去追他,把便當換回來,才敢安心回家。
談戀愛這件事,爸媽當然是不知道的,他晚上來村子找我,都用吹口哨做暗號,約我出去,還得騙媽媽要到老師家整理作業,偷偷在外面約會。久了我爸就納悶 了,他只要聽到口哨聲,就會嘟囔著說,奇怪了,我們家門口哪來那麼多腳踏車咻來咻去啊。
老爸都不曉得那個聲音是在叫我出去約會的,才不是什麼腳踏車從門前經過呢。
夜路走多還是會碰到鬼,有一回晚上約完會,他送我回家,到了村口外捨不得分手,正巧我爸媽忙完店裡生意回家,就在家門口被我爸媽給活逮了。女孩子家才十六歲就談戀愛,是很嚴重的問題,下場當然不會太好,回到家裡一頓好打。
老友的久別重逢
高中畢業後沒幾年我上台北工作,後來就完全斷了聯繫,這一斷,就是二十幾年。只有陸續聽到他後來走上正途,讀書也開竅了,不但當了軍人,還考上國家安全局,混得挺不錯的。
一直到我四十幾歲,有個兒時玩伴吃飯聊到,「王蓉蓉,你知不知道那個XXX,他現在住北投啊,我前陣子才碰到」,這位朋友很熱心的居中聯繫,才又把彼此的近況給串起來了,他聽到我的消息,也很豪氣的說,「反正大家都這把年紀了,出來見見面吃個飯,聊聊往事也不錯」。
因為兩家經常走動,我跟他太太還挺投緣的,就開玩笑跟她說,妳的命比較好,當年我認識他的時候還是個小太保,哪知道他今天混得那麼好,退休還有終身俸」。沒想到隔沒幾年,他就得癌症,我只好再跟他太太開玩笑安慰她說,還是妳命比較不好,到老了妳得幫他把屎把尿,我不用伺候他。
最後的告別
他是四五年前得了肝癌,治療了一年多,雖然康復出院,但到去年又發現轉移到肺部了,只好開始又是化療又是標靶的痛苦療程。我常常接到他太太的電話說,他只要在電視上看到我,就朝著廚房叫,「快出來快出來,妳看看王蓉蓉那個胖女人又上電視啦」,讓我又好氣又好笑。
他在做化療這段期間很辛苦,做完之後沒胃口吃不下,等到狀況好些想吃東西了,又要做下一次的化療。這本書要出版的三個月前,有次接到他的電話,他說,哪天過來聊聊天吧,心裡煩得緊啊。我聽得出來他對於痛苦治療的鬱卒,就安慰他說,等哪天他精神好一點,約在外面吃頓好的。就只聽到他在電話那頭仍舊絮絮地說,是啊,碰個面,好煩喔。直到掛了電話。
這通電話過了一個半月,突然斷了聯絡也沒了消息,我突然有種感覺,不太妙,打電話過去,他太太接的,說他現在人在醫院,但神智還清楚,要不要跟他講講話?我說不用,我明天就去看他。
一直到最後,在病床上,雖然遭受病魔的折騰,他仍然忍耐著不喊痛,我對他說:「你真是一條漢子!」那時候已經是四個小時幫他打一次嗎啡了,還止不了疼,癌細胞都長到骨髓裡去了,他皺著眉說,這種痛真不是人可以忍受的。我們在病房裡仍舊話家常、開玩笑,彷彿佈滿管線的病房,就像四十五年前學校操場旁的樹蔭,只是,那昔日的眷村便當,他已經一口也不能吃了。
最後一次我去看他,是在拍這本書食譜照片的前一天,那時他已經住進安寧病房,二十四小時打嗎啡,我跟他說,現在不痛了,這麼多人照顧你,要安心啊。我要忙第三本書了,你要預祝我這本書大賣啊!他聽了,很用力的跟我點點頭。
末了,我執起他的手,跟他說:我們握握手。在我的心裡,覺得這就是告別了。
食譜拍照忙了四天,忙完的隔天剛好是七月半,我早上拜菩薩的時候,還在心裡默禱,希望他好走,下午兩點,他太太電話來,說人已經走了。我怔了怔,他這個人,還真不讓人忘記哪,連要走,都還選個七月半這個大日子。
這是眷村便當菜的源頭,以此懷念一位十六歲認識,曾經交換便當的老朋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