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六岁那年,我的焦虑达到颠峰,几乎崩解。那期间发生了两件让我情绪相当激动的事,我申请升等副教授受挫,觉得委屈不公以及强烈的没有安全感,但不久,约不到一个月,让我更惊吓的事发生,我爸因感冒引发肺炎,在医院加护病房紧急插管治疗。当时是我进入大学教书的第六年,从私立的技职大学转到公立大学的第三年,学术以及专业生涯都刚起步不久,战战兢兢,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学术界生存,但当我爸病倒,我内外煎熬拉扯,无法安心外出工作,也再次质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往想去的方向。
有一个周末,我接了连续两天台北莲花基金会义工训练,这个基金会主要目标是推动安宁善终,勇敢理性柔软地面对人的生老病死。我带完一整天团体之后,夜晚一个人住在台北公教人员会馆,接到家人电话,爸爸病情又急剧下降,进入加护病房。当天晚上我很紧张无法睡,很担心他撑不下去,那焦虑程度随着入夜越来越强烈,好像要停止呼吸,感觉一个人就要死在那饭店小小的单人房里。
深夜一点多,我勉强下楼,请柜台帮我叫计程车载我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室,医生帮我打一针镇静剂。我在急诊室的窄小病床上睡着,到了深夜三点多醒来,呼吸就正常了,拿了几包药,又叫了计程车,深夜回到饭店。那天晚上我爸平安度过,我也幸存,隔日勉强完成我的工作。
台北工作结束回到台中家,我立刻上网搜寻研究前一晚发生的症状,大概确定是得了恐慌症。恐慌第一次病发,就像是突来的大地震,一时间,身体失去了平衡与自主能力。事实上,也不是完全突发,因为大地震前通常会陆续有小地震,恐慌之前也是会有大大小小的焦虑,震后都会有一连串的小地震,我病发后一周也一样,一次又一次来袭,大小不等。
不过,人的恐慌症又不全像地震,一般而言,大地震过后,释放了土地相互挤压的张力,山川地理位置重新调整之后,就能稳定一段时间。但是,人的恐慌症发作之后,如果畏战不面对,只会越来越严重,让人魂飞魄散,就如Bill所担心,灵魂将全面沦陷。
我既害怕又不甘心,努力半辈子,尤其主修发展心理学,也在大学教心理卫生的课程,竟然被恐惧击倒。恐慌发作时,一股阴风寒意从脚底迅速窜起,侵入全身,身体就像风一样,飘来飘去没有重量,像一粒微尘,没有重心,消失,彻底地消失;意识像小小冰块,在烈日下快速融化。那一刻,所有的俗世拥有,如学历、职业头衔、财产等都帮不上忙,无法将我拉回。
不过,这个“不甘心”与恐怖感,也给我很大的力量,我下定决心,要面对我的害怕,要正面迎战恐慌症,要近距离地面对、研究、分析、因应我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焦虑。我先到教学医院家医科与一位医生详谈以及做各种身体检查,确认非其他生理因素引发,医生开给我一个月的镇定与安眠药物,但病发第一周之后,我再也没有依赖药物,至今已过了十余年,这大概就是“生气”的正向功能吧。
一辈子都在读书教书,研究这个,研究那个,但是,很少客观有系统地研究自己,与自己和谐相处,恐慌症给我一个很大的借口,终于可以心安理得近看自己,尽情地与自己同在,尽情地探索自己。我觉得这与“自恋”是不同的,自恋是某种程度地物化自己,例如被自己的外表、才华、特质、个性所吸引或自豪,但我所认为的“与自己在一起”,是安静地陪伴,不评价,不侵入地去认识自己、感觉自己、渐渐地靠近自己,是与自己的亲密关系。
感觉空虚,也是改变的关键时刻
因为曾经对自己很生气,很失望,很茫然,因此,当你难过地打电话给我,觉得人生空虚,不知何去何从时,我其实觉得有这种感觉也是挺好,虽然不舒服,但却是改变的关键时刻。
所以呢? 我更彻底认真地想,什么才是此生最重要的? 该怎么过日子,怎么生活,才能将自己稳稳安住,才能不慌不乱? 这些问题,一直萦绕在我意识里,协助我决定生活大小事,重新排列优先顺序。我再度去打禅七,每年两三次闭关禅修。
紧接着几年,我周围情境快速变动中,我爸的病情稳住了三个月左右,在家休养,但肺功能衰竭,无法逆转,最终必须住院仰赖机器呼吸。我很感谢他无论身体再怎么病痛,都没有轻言放弃,勇敢坚持到最后。他生病卧床了两年多,不再能骑摩托车到处走忙事业,活跃在他的社交圈里,我终于有机会好好与他说话,那期间是我一生中与父亲最亲近亲密的时光。